这是一条田埂也是一条路，斜着，像一个长长的滑梯，很泥泞，雨后的样子。我所处的位置，如果往下走，很容易，当滑梯滑下去就可以了。如果往上走，陡且滑，将会很艰难。我把脚趾插进泥里，吃力地向上攀登，一步，一步……

我必须这样选择，因为此时已近黄昏，向上走，就离一条东西方向的公路和村庄很近，而往下走，虽然是目的地的方向，但将是遥遥无期的历程，我不知道怎样度过漫长而恐怖的黑夜，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走在无边无际的旷野。

即将到达路的顶端时，冤家路窄地遇到一个反方向走路的老人，说他是老人，也许是因为他的陈旧和落魄。我想，他应该是憨厚的，应该停下来让我先过吧，因为我是攀登者，又快到达顶端了。可他促狭地眨着眼睛，说起他的难处，他说他老伴有病，等待着他手中的药，他说他看到我有一颗悲悯的心，一定是上帝派来的使者……我相信了他的话，侧身到右侧。此时的路，右侧相当悬崖，如果我不小心就会坠进万丈深渊，而我又不能往左侧靠，因为左侧像堵墙，即使我把自己紧贴在墙上，他也难以通过。我只好用手扒着路沿，身体悬空，把路全让给他。他看着我，狡黠地一笑，就滑了下去。我刚把身体提起来放到路上，身后就忽然响起一片笑声，类似嘲笑的声音，我回头一看，一群年轻的光背的男人，浑身泥巴，在路的下端仰脸看着我，指指点点，似乎在说我是个傻瓜。原来他们都是从我身边飞身而下的人。我忽然很悲哀，莫名其妙地悲哀，说不清为自己还是为他们。

终于上来了。公路旁的村庄很萧条，一些农户散落着，很贫穷的样子，一些同样陈旧和落魄的人沉默地忙碌着，动作缓慢而麻木。

我必须在天黑前找到寄宿的地方。我看上了一家农户，还算干净，有一个女孩，我想，和这个女孩住一起，会安全有趣许多。她很安静，是个高中生，我们应该能在一起沟通交流些话题。她的父亲从穿戴和发型，是那种在农村看起来有些文化的老人，皮肤黝黑，很沉默也很平和，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条。他拾掇出一间低矮的茅屋（确切地说是茅庵）给我们住，这个茅屋没有前脸的墙壁，住进去相当于半露宿。我和女孩反方向躺着，她头朝东，位置比我低，我能看到她的眼睛。

老人没有去睡，坐在离我们大约两米远的地方，低头安静地干些细小的诸如磨镰刀编柳筐之类的活计，一边给我们讲些事情，也发些“世风日下，人心难沽”的感慨。我忽然就想起刚才那些嘲笑我的肮脏的男人。老人在说话的时候不带一点表情，像一尊活动的雕塑。我一样安静地听着，感受着他的安详，沧桑，宁静和麻木。我顿时觉得应该再出现些什么，比如一个更安详的婆婆。于是就说，你们家真好，阿姨一定是个很会打理生活的人。老人的手轻轻抖动一下，忽然停了手中的活，抬起头，轻轻叹了一口气，眼神忧郁而悲哀。我马上明白了，他内心最伤最痛的地方被我触动了。我非常内疚地欠起身子，看见女孩眼里溢出的泪水。我赶紧给他们道歉，一边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，一边想杀了自己。我真不该一下子弄疼两代人的心，更不该打破这样宁静的谈话气氛。老人说，他老伴早就没了，为了孩子他一直没有再娶，可是，有一个比他小十岁的外地女人，不知道因为何事流落至此，并在这个祥和的村庄落脚，近十年来为他整理着这个家，拉扯着孩子，默默地尽着一个妻子该尽的义务，但两个人一直没有走到一起。说这些时，他平静得出奇，但我知道他在幸福地忧伤着。我干脆坐起来，向他们表示内心的崇敬。

后来，我很合理地一个人躺着，没有了女孩和老人，也没有了茅屋，周围是很亮堂的空地，在月亮下发着白光，眼睛能看到200米以外的景物。北边是个小水塘，小水塘的对面是一排瓦房，有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在搞什么活动，他们都是些朝气蓬勃的大学生，像五四期间的大学生一样，神情激昂地唱着歌喊着口号。然后从屋子里涌出来，三五成群地分散着走向四面八方，很兴奋的样子。媒体的记者们扛着摄像机或举着相机、话筒，蜜蜂一样穿梭在人群，追逐着大学生们大声问着些问题。一个拿着相机的男青年把镜头对着我，大声说：“把你的心情用表情告诉我吧！”我 靠在一块儿大石头上，对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笑，我敢肯定，我笑得很勉强很无奈，我似乎还陷在那对父女的故事里。

这时，一个男孩子跑过来，激动地叫我老师，我一看是我教过的学生，前年他考上了大学，现在应该是大三，刚才那老人是他父亲，女孩是他姐姐（他姐姐才是个高中生，明显比他小，可这些荒谬在梦里却十分合理）。

他见到我似乎很开心，偎在我身边说要叫我姐姐，我答应了，心里莫名其妙地充满母爱。我问他是什么事大家那么高兴，他说是国家把农业税免了，他们在聚会庆祝。他说好久没有见我很想我，要陪我聊天，可这样说着，却歪在我身边睡着了，很疲倦很疲倦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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